離家不遠的地方,每每去爬山,只要過了一座小橋,往左邊望去,沿著山路可以看見粗黑的水管,盤結在雜草間,水源想必是要引到山上用來灌溉農作物的了。
冬天的黃昏,日光即盡於山頭,光影總是暖薰,夏日的蟲聲退去,樹葉滑過耳窩沙沙作響。往前一段,可以透過樹隙,看見阿公耕種的菜園,他跟阿婆分據橋的兩端,各闢一片園地 ,冬日山頭,各自耕作。阿婆的菜園四季常耕,春、夏、秋、冬:夏季的南瓜、菜瓜、長豆、茄子…盡納園裡;冬日的刈菜、芹菜、野菜、蘿蔔…,阿婆也循著四季流轉,妥適的照料著。阿公的菜園到了冬天,接近過年前的兩個月,則是他大顯身手的時節。他總是穿著白色的ㄌㄢˊㄌ一ㄥˋㄍㄨˇ和深藍色的西裝褲,搭著咖啡紅的雨鞋,騎著老舊的打檔車越過橋頭,再徒步越過竹林進到深處的園子,去耕種他的「大菜」,「刈菜」客家話又叫「大菜」。
我喜歡到了冬天最冷的時候,跟表弟、妹們,跑進阿公的園子裡,去搬阿公收割的大菜。阿公會一把抓住大菜,一手拿鐮刀,俐落地從離地最近的莖部,將大菜一刀截下。他彎下腰一畦一畦的割,沒多久菜園裡遍地倒下的大菜,這時我和表弟、妹們便直奔大菜,用尼龍袋包住一個又一個的大菜,然後火速直奔老家三合院的廣場。
老家三合院的廣場,逐漸堆滿一座又一座的大菜山。接下來的幾天,就是阿婆跟小孩們的活。阿婆要我們將大菜層層疊疊二至三層,約莫一小塊地毯的大小,在上面均勻地灑下鹽巴。接著,我們便跳上綠地毯,盡情的踩、跳。剛跳上去的聲響,是最好聽的,莖部被踩碎,發出「口卡」、「口卡」的聲音,響遍整個廣場。阿婆也不得閒的坐在一旁的矮凳上,就著從山上接下來的泉水,輕輕地將菜葉上的沙土滌洗乾淨。阿公則在一旁翹著腳、徐徐的抽起黃長壽,一派悠閒地和阿婆說話。印象中阿公對阿婆總是有說不完的話,而我們就在悠悠地下午,在菜葉上盡情的踩、踏,推擠對方,直到菜葉的汁液流出,莖葉盡軟,阿婆才會喊停。最後,阿婆把大菜放進一個又一個的大醬缸,醃,等候發酵。到了過年,圍爐的桌上,就有薑絲排骨酸菜湯了。
慢慢的,一年過一年,排骨酸菜湯,依舊年年有。但,已不是會誇耀「我的大菜最大」的阿公種的了。阿公在有一天的晚上,直坐在地之後,就再也無法去菜園了。菜園漸漸的荒廢。以往,滿滿的大菜;如今,遠望過去,是空曠的荒蕪。阿公只剩下腦子裡的世界,有時我坐在他的床沿旁邊,聽他說話,幫他戴好帽子,他總嫌一頭亂髮,壞了他最愛的西裝頭。他會一遍又一遍的說著,空襲警報來了,他的爸爸漏夜從台北帶著他回山上老家,他的記憶體彷彿只剩下讀取,再無更新的空間了。
如今,山上剩下一片曾耕種,轉及荒蕪的園子。每每爬山,我總會在一個樹隙間,凝視一陣,可我不敢久待;回頭,又是一段山路,邊爬眼睛邊熱。